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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当那善财童子(2 / 2)


魏檗说道:“可以顺便逛逛林鹿书院,你还有个朋友在那边求学。”

正是大隋皇子高煊。

陈平安对此人观感不坏。

魏檗感慨道:“积土成山,风雨兴焉。陈平安,你确实可以期待一下未来,山头之内,落魄山,灰蒙山,拜剑台,等等,诸多地盘,会有崔老先生,崔东山,裴钱,朱敛,等等,诸多修士。大骊之内,我魏檗,许弱,郑大风,高煊,诸多盟友。”

陈平安会心一笑。

人生重重磨难过后,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魏檗再次按住陈平安肩头,“别让客人久等了。”

轻轻一推。

陈平安已经从披云山消失。

魏檗独自留在山巅,披云山极高,云海滔滔,仿佛与天等高,与月持平。

举目望去。

风景壮丽。

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。

陈平安一个踉跄,一步跨出,如同置身于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,出现些许晕眩,定睛一看,已经来到落魄山山脚。

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,当年在藕花福地,这是常有的事。

是“蹚水”之一,水是光阴长河。

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缩地神通,这种与光阴长河的较劲,是最细微的一种。

而是当世的缩地神通,据说相距远古时代仙人、神人的那种移山跨海,已经逊色太多,曾有上古遗篇,曾言“缩地黄泉出,升天朝天阙”,是何等逍遥。这些都是崔东山早年的无心之言,至于崔瀺所谓移山的三山,跨海的四海,陈平安当时没有深思,后来购买了那本倒悬山的神仙书后,才发现浩然天下根本没有三山四海之说,再后来与崔东山重逢于宝瓶洲东南,两人下棋的时候,陈平安随口问及此事,崔东山嘿嘿而笑,只说都是老黄历了,没有聊下去。

陈平安见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汉子,叼着一根狗尾巴草,

那家伙也看到了陈平安,汉子啧啧道:“可以啊,移山缩地,怎么,是嫌弃那个金脑袋碍眼,干脆自己来当落魄山的山神老爷啦?”

陈平安无奈道:“是魏檗的神通,我可没这本事。”

陈平安身架松垮,自然而然,双手笼袖,“走走?”

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,几年没见,瘦了估计得有十几二十斤,个子应该又长了些,不过当下垮着脊梁、双肩,便不显得个子高。

郑大风惊叹道:“看来离开老龙城后,隋右边功力见长。”

陈平安一头雾水,“此话怎讲?”

郑大风语重心长道:“年轻人就是不知节制,某处伤了元气,必然气血不济,髓气枯竭,腰痛不能俯仰,我敢肯定,你最近有心无力,练不得拳了吧?回头到了老头子药铺那边,好好抓几方药,补补身子,实在不行,跟魏檗讨要一门合气之术,以后再与隋大剑仙找回场子,不丢人,男子初出茅庐,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对手。”

陈平安总算听明白了郑大风的言下之意,就郑大风那脾气,这类调侃,越计较,他越来劲,要是隋右边在这里,郑大风估计要挨上一剑了。

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道教“正经”上的圣人言语,微笑道:“大道清虚,岂有斯事。”

郑大风对此嗤之以鼻。

陈平安问道:“你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,我见过面了,那女子与你和李二一样,都是纯粹武夫,但是为何那个桃叶巷少年,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?”

郑大风摇头道:“老头子咋想的,没谁知道。我连李二之外,到底还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师兄师姐,一个都不清楚,你敢信?老头子从来不爱聊这个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现在是怎么个打算?”

郑大风一脸天经地义道:“这不是废话嘛,瞪大眼睛找媳妇啊,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个灯笼,在大街上捡个娘们回家。你以为打光棍好玩啊?长夜漫漫,除了鸡鸣犬吠,就只有放个屁的声响了,还得捂在被窝里,舍不得放跑了,换成你,不觉得自个儿可怜?”

陈平安抹了把脸,不说话。

郑大风笑问道:“跟你商量个事。”

陈平安好奇道:“你说。”

郑大风指了指身后落魄山山脚那边,“我打算重操旧业,看门,在你这儿蹭吃蹭喝,如何?”

陈平安停下脚步,“不是开玩笑?”

郑大风怒了,“老子赶了一晚上夜路,就为了跑来落魄山跟你开玩笑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行啊,回头我让朱敛在山门那边建造一栋宅子。”

郑大风白眼道:“山上也得有一栋,不然传出去,惹人笑话,害我找不到媳妇。”

陈平安环顾四周后,凑近郑大风,与他窃窃私语。

郑大风听完之后,赶紧抹了把口水,贼眉鼠眼笑嘻嘻,“这不太好吧?传出去名声不太好?我还是没有媳妇的人呢。再说了,你都送给了粉裙小丫头,再跟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要回来,这多不合适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,以后别眼馋,放着山头不管,成天待在山上逛荡。”

郑大风一把拉住陈平安胳膊,“别啊,还不许我腼腆几句啊,我这人脸皮子薄,你又不是不知道,咋就逛了这么久的江湖,眼力劲儿还是半点没有的。”

陈平安揉了揉下巴,“算了,粉裙女童那边的狐皮符纸,还是不去要讨要了,回头我找人,帮你找人在清风城那边再买一张。”

郑大风使劲点头,突然琢磨出一点意味来,试探性问道:“等会儿,啥意思,买符纸的钱,你不出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出还是我出,就当垫付了你看守山门的银子。”

郑大风急眼了。

陈平安收敛玩笑神色,“你要真想要一个清净的落脚地儿,落魄山之外,其实还有不少山头,灰蒙山,螯鱼背,拜剑台,随便你挑。”

郑大风摇摇头:“看大门,没什么丢人的,如果我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,要躲起来不敢见人,哪里去不得,还跑来龙泉郡做什么?”

郑大风拍了拍陈平安肩膀,缓缓而行,抬头望向落魄山山顶,“这里,有人味儿,我喜欢。当年的小镇,其实也有,只是从一座小洞天降为福地后,没了禁制,千里山河,落地生根,人来人往,鱼龙混杂,就是瞧着热闹而已,反而没了人气。”

陈平安这趟返回龙泉郡,经过小镇,确实有这种感受,只是心中所想,不如郑大风说得这般直接。

郑大风说道:“如果哪天我觉得落魄山也是这么个鸟样了,我会搬走的,到时候别怪我不跟你打招呼。”

陈平安想了想,“不然还是跟我打声招呼再搬?”

郑大风不置可否,突然伸手,拍了拍陈平安后背,“别故意弯着了,累不累。我郑大风便是个驼背,又如何?我长得英俊啊。”

陈平安挤了挤,仍是笑不出来。

郑大风当晚就住在了朱敛那栋院子,这两位同道中人,只要给他们两壶酒,几碟子佐酒菜,估计能聊一宿。

一想到有个朱敛,对于郑大风主动要求在落魄山看门,陈平安就心安几分。

估计朱敛到时候不会少往山脚跑,两个人一旦开始小酌侃大山,估计郑大风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门神将的风采吧?

陈平安返回竹楼那边,崔姓老人站在二楼,扯了扯嘴角,转身走入屋子。

陈平安头皮发麻。

仍是登上二楼。

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,调侃道:“不谢我送你一程,让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风景?”

陈平安与他相对而坐,板着脸道:“昧良心的话,实在说不出口。”

老人点点头,“可以理解,几年没敲打,皮痒胆肥了。”

陈平安心知不妙。

老人讥笑道:“还跑?就不怕我一拳将你直接打到神秀山?再让阮邛一铁锤把你砸回落魄山?”

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。

老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,抛给陈平安,“你学生留给你的。”

陈平安伸手接住信封,老人随手一拳已至,哪怕陈平安其实心生感应,仍是措手不及,砰然一声,倒飞出去,撞在墙壁上。

老人冷笑道:“奇了怪哉,一个五境巅峰的武夫,还不如当年三境武夫来得机敏?难怪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。”

陈平安将那封信收入咫尺物,摘了背后剑仙,脱了靴子,身形佝偻,看似拳架松垮,拳意内敛,实则筋骨骤然舒展,关节如爆竹响动,以至于身上青衫随之一震,四周灰尘砰然散乱起来。

如果朱敛在这里,一定要大吃一惊,然后开始溜须拍马,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

因为陈平安这些年“不练也练”的唯一拳桩,就是朱敛独创的“猿形”,精髓所在,只在“天门一开,春雷炸响”。

陈平安如今虽未大成圆满,却也已经极其神似打熬数十年的朱敛。

然后陈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,摆出一个学自藕花福地国师种秋的校大龙拳架,出拳之姿,却是铁骑凿阵式,“来!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!”

光脚老人缓缓起身。

竹楼一震,四周浓郁灵气竟然被震散不少,一抹青衫身影骤然而至,一记膝撞砸向还在抬头直腰的老人脑袋。

老人轻描淡写伸出一手,按住陈平安膝盖,随手一推,将陈平安甩出去,老人依旧是缓缓起身,在这个过程当中,速度不增一分,不减一毫,就那么站直,气定神闲。

陈平安被摔出去后,却不显狼狈,反而双脚脚尖在那堵竹楼墙壁之上,轻轻一点,飘然落地,皱眉道:“六境?”

老人显然是不屑回答这个幼稚问题。

只见老人略作思量,便与陈平安如出一辙,以猿形拳意支撑神气,再以校大龙拳架撑开身形,最后以铁骑凿阵式开路,微笑道:“不知天高地厚,我来教教你。”

陈平安双膝微蹲,一脚后撤,双手画弧如行云流水,最终由掌变拳,摆出一个老人从未见识过的古怪姿势,“只要是五境,我怕你?!”

老人哦了一声。

一拳递出。

陈平安竟是当场晕厥过去,骂娘的言语,只能出口半句。

因为老人这一拳,分明不是五境境界,别说六境,说不定七境都有了。

老人一手负后,微笑道:“不好意思,没收住拳。”

并非是老人故意戏弄陈平安。

而是天大的实话。

这几年在这栋写满符箓的竹楼,以文火温养一身原本至刚至猛的拳意,今夜又被这小兔崽子拳意稍稍牵引,老人那一拳,有那么点不吐不快的意思,哪怕是在极力克制之下,仍是只能压制在七境上。

老人心中叹息一声,走到屋外廊道。

虽然重归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后一重,是早晚的事情,但是曾经视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,是真不用奢望了。

当初是他自己面对掌教陆沉,放弃了跻身十一境的那一线机会,以此换来两个年轻人的安稳,虽然不后悔,可岂会没有半点遗憾?

老人转头瞥了眼屋内的年轻人,收回视线后,想了想,又过去踹了陈平安一脚,将其打得清醒过来,不等陈平安说什么,老人又是一脚踢中他额头,可怜陈平安又晕死过去,老人嘀咕道:“以后要是没本事跻身十一境,看我不打死你。”

老人再次回到廊道,觉得神清气爽了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将孙子关在书楼小阁楼、搬走梯子的那段岁月,每当那个孙子学有所成,老人便老怀欣慰,只是却不会说出口半个字,有些最真心的言语,例如失望至极,或是开怀至极,尤其是后者,身为长辈,往往都不会与那个寄予厚望的晚辈说出口,如一坛摆放在棺材里的老酒,老人一走,那坛酒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。

老人对陈平安如何?

裴钱未必清楚,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,唯独朱敛知道。

所以朱敛才不会有向老人请教拳法的念头。

珠玉在前。

群山之巅,有一老一少,教拳与学拳,就足够了。